白银连环杀人案碎片,以及无从计算的阴影面积
2018年3月30日10时,甘肃省白银市中级人民法院对被告人高承勇抢劫、故意杀人、强奸、侮辱尸体一案公开宣判,死刑。高承勇面无表情当庭表示不上诉。
今天距离案件告破已一年有余,那个让人惊惧不已的故事依然支离破碎。它止于受害者家属陈年的悲伤,白银市民的心有余悸,网民的推理猜测,以及各路媒体的碎片报道。
2016年,我们在和所有愿意谈论此案的人交谈,相对于办案人员吐露的只言片语,这起跨度长达28年的大案留下的阴影面积早已无从计算。时间改变了一切,也最终给予了答案。
撰文 / 高龙
采访 / 高龙 张慧聪 刘东啸 纪可成
影像编辑/刘东啸 张慧聪 纪可成
文字编辑/徐六味
白银连环杀人案碎片
他来了。
在这座简陋的旱厕内,余秀兰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男厕和女厕之间的墙壁上开着一个月牙形的洞。她听到了男厕内他的呼吸,那是一种戴着口罩的喘气声。
她心里发麻。她本能地站起身来,从最里面的一个位置挪到靠门口的位置。
她听到他的脚步声了。他从男厕出来,正朝女厕走来。
他近了。更近了。
那是1998年12月22日,冬至,清晨6点40分,晨曦刚刚从白银市的地平线上挣扎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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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频:邻居目击抓捕现场,他很镇定。时长:2分钟51秒
两岸
1998年那个恐怖的冬至之前十年起,一个外乡人携带他的刀,把小城白银变成了一座犯罪的休眠火山。
他52岁了,是丈夫与父亲,两个儿子均已大学毕业,早年当过农民,流动的打工者,现在是一名杂货店主。除了寡言,外表看起来和普通人没什么不同。
从1988年5月至2002年2月,这个名叫高承勇的普通人,共实施杀人强奸案11起,杀死11人,年龄最小者仅8岁。在长达28年内,此案悬而未破,被网友称为“建国以来十大悬案之首”。
得知高承勇落网后,白银籍民谣歌手张玮玮撰文写道,“感谢上苍,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那些杀戮和恐慌的记忆给几代白银人留下心理阴影。
“你是沿江而来沉默的革命杀手”,“你要向东方去干掉某个人的明天”,张玮玮曾在专辑《白银饭店》中这样唱到。从意象看,这亦像高承勇命运的隐喻。他干掉了11个人的明天。
黄河由西南向东北流淌,把高承勇的人生分隔在两岸。南岸是他的故乡,他的田园诗,兰州市榆中县青城镇。这个千年文化名镇距兰州90公里、白银25公里,曾是古丝绸之路上的商贸中心。
黄河边上的城河村,奔腾的河水将南北两岸隔开。
高承勇出身当地望族。写有他名字的族谱一直将家族的骄傲延伸到炎帝时代。在这个宁静小镇上,诞生了一名进士,7名举人和22名贡生。
9月3日,我们驱车来到青城镇。厅堂阔大的高家祠堂如今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。小镇西行数百米,城河村428号就是高承勇的家。一个院落,大门紧锁。大门上的对联垂落下去,显示这里很久无人居住。
高承勇家的旧院早已无人,院里落了一地的枣。
在南岸,他是老实的农民,曾种过玉米,承包过大棚种蔬菜,但仍贫困。
他靠跳舞获得解脱。他出入舞厅,打斗,任别人的刀扎到他的大腿里,倒在血泊中。他有时也在家跳舞。旁边屋内,他的孩子在喧闹中写作业。
约十年前高承勇在这个舞厅被捅伤,最终选择私了。
出了城河村,车驶过一座老拱桥,就到了黄河北岸,那里是白银市。
北岸是他的地狱,别人的地狱。
北岸本是他的安身之所。与大都市兰州相比,城河村离黄河北岸的白银市更近。居民逛街、购物多到白银市。当地孩子也多到白银上中学。2006年至2012年,高承勇在白银市棉纺厂小区居住。
在北岸,他是狡黠的杀手。他耐心守候,蹑脚前行,为掩饰杀戮声开大音响。
在南岸,他经历了失恋。
他的一位同学的家人介绍,高成勇在中学时,与当地一位女同学谈过四年恋爱,两人感情颇深。毕业时,女方家人竭力反对两人在一起,原因是高成勇是农民家庭,双方地位有差距。这位女同学出身书香门第。
9月5日,在高承勇曾上学的村庄,我们见到了她。三十年之后,已难以想象她当年的容颜。她有着一双大眼睛。她已看到了媒体的报道,情绪紧张,说话多次重复。
“我们当年是同学,好像是在补习的时候,或者是高中时,我记不清了。”她说,“报道提到一个穿红衣服的照片。可我没有穿红衣服,当地保守,也没有人穿红衣服。”
“我现在有很好的家庭,我的女儿表现也很好。”她想竭力摆脱过去,“……或许是暗恋,我不知道……”
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这次失恋与高承勇心理变化的因果关系。但这或许是他踏上白银之前内心的第一道血痕。
高承勇的犯罪兼性和暴力的特质。
“性变态”,一位退休多年的办案警察分析。
鲜血让他兴奋,还有红色的衣服。“红色和血的颜色一样。”这位警察说。
确定的是,他的人生在高中毕业后滑入另外的轨道。高中毕业一年多后,他和现在的妻子张清凤结婚。
高承勇老家桌上的家庭相册,多张为孩子毕业照。
高承勇归案后供述,随年岁渐长,杀人变得吃力起来。已收手多年的他,似乎也早已预估到自己的命运。
今年3月,公安部开展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,白银案侦破重启。其妻称,高承勇在最近几个月里曾彻夜失眠。便衣多次到小卖部暗中提取指纹,而抽血进行DNA检测当天,妻子发现他在吃晚饭时手有点抖。
警察抓住他时问,“你知道自己犯了啥么?”高承勇答,“知道。”
据《新京报》报道,被抓的那晚,高承勇试图自杀。头重重地磕在审讯椅的凸起处,缝了三针。自杀无望的他最终交代了命案细节。他记得每一起案子的时间,甚至几点几分,脸上带着“麻木般的平静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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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频:他小时候性格像女孩子。时长:6分23秒
惊魂
1998年,高承勇连杀4人那一年,48岁的白银公司矿工董正平因工伤提前退休,做起了摩托车拉客的生意。
铜矿生产未能让董正平富裕。这一年,这座城市产生了2万多名特困职工。董正平是他们中间的一员。
1989年,董正平和妻子余秀兰搬到了白银市银光路附近的平房,与三个子女挤住在不足60平米的简陋房间。
平房西北一百米外,是一座公共旱厕。
通往厕所的道路上,是垃圾、污水和杂草。为此,附近的居民要踩着石头进入厕所。
1998年冬至那个清晨,董正平的妻子余秀兰6点起床。她踩着石头进入了女厕所。她听到了男厕所一个人向她走来。
他进了女厕所。余秀兰看到了他:一米七八的个头,黑发,大方脸,带着口罩,穿着后背有字母的夹克。
他走到余秀兰身旁的坑,靠前蹲了下来。身上的钥匙链发出声响。
余秀兰心跳加速。
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低矮的墙。他们不时互相看着对方,足足有一分钟。
余秀兰看到他手里拿着一团卫生纸,她猜测是要堵她的嘴。
他站了起来。
余秀兰马上起身,系好裤子准备离开。
他突然戴上一双白手套,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把带锯齿刃的刀。
他拿刀抵向她。她瑟瑟发抖。
“你不要紧张,不要害怕。”这是他说过的仅有的话。她听出他的本地口音。
“他妈的!”余秀兰后来想,“你拿刀害我的命,我还能不害怕!”
余秀兰拼命抓住他拿刀的手。刀把撞击了她的手背。
余秀兰使尽全力,向后推开了他。此前,她在农村干农活多年,力气颇大。
她冲出厕所,一路狂奔。她穿着丈夫的两只拖鞋上厕所。奔跑中拖鞋丢了一只。
他想追来。这时,在平房区,邻居家的狗叫了。
余秀兰跌撞着跑回平房内。她满头大汗,趴在地上大哭。
丈夫董正平刚起床。他开始不相信妻子的话,还骂了她几句,“大清早上厕所干什么!”
之后他到了厕所,发现杀手已逃走,沿着109国道方向离开。
董正平到附近的电话亭报了案。根据余秀兰的描述,杀手的一些特征和高承勇符合。经警方调查,该案和高承勇案“串案”(不同案件存在联系,放在一起侦查)。
这不是当天第一个恐怖时刻。当天清晨更早时,邻居王某上厕所,发现旁边男厕有异常呼吸声。她狂奔进了房间。
那个早晨过后,余秀兰白天也不敢出门,留在家里做家务。方便时也在家里,不敢去厕所。丈夫董正平出门时,用一把锁把门锁上。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之久。
白银兴于铜矿,如今资源枯竭。图为白银王岘水泥厂。
那一年,杀人狂的肆虐夹杂在时代的混乱中。白银当地的大企业效益不好,导致大量职工下岗,盗贼横行。
一天晚上,余秀兰的丈夫董正平睡在平房。盗贼砸碎玻璃,拿一根长杆伸进屋内,吊走了他的裤子。等他发现赶出门时,发现只有钥匙挂在窗户上,裤子里的钱已经不见了。
近日,看到高承勇被抓的消息,余秀兰的大儿子给她打来电话,“妈,杀人狂抓住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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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频:被害者女儿一直怀疑父亲是凶手。时长:3分39秒
心病
并非所有杀戮的得逞都是高承勇严密的策划。我们的调查发现,高承勇能屡次逃脱,也与那个年代的社会状况以及警方办案条件紧密关联。
1988年5月26日下午5时,高承勇捅出了他的第一刀。受害者是白银公司23岁的女职工白洁。这个美丽的姑娘被当时的工友们称为“小白鞋”。
据办案人员透露,高承勇供述称第一起案件是因盗窃未遂,被受害者撞破才杀人。
目前尚不清楚高承勇在偷什么。
9月2日下午,在白银市档案馆,我们找到的一批政法部门档案材料,清晰反映了当年的社会治安状况。
那是个小偷泛滥的岁月。他们大多数人盯着一种当时来说昂贵的奢侈品:凤凰牌自行车。
当时,一辆凤凰牌自行车400元,而余秀兰的丈夫董正平每月收入不足300元。
在那个时代,多数白银人上班步行。路上没有公交车,自行车很少。
“小白鞋”案发后并未引起重视。
1988年6月22日的《白银市委政法委第四次会议(扩大)》提到,白银市即将展开专门打击盗窃自行车的犯罪活动。这是当年严打的一种形式。这意味着大多数警力资源被用于抓小偷。
其他大案也要耗费警力。据这次会议的内部谈话,1988年上半年的重大案件与1987年同期相比,上升了50%。
当地想出台惩治偷自行车的规章。一位与会的公安局负责人提到,“偷一辆新凤凰自行车就够判刑,据了解我市目前还没有偷一两辆自行车报捕和判刑的。”
与这场严打相对应,另一场更具仪式感的运动也同期展开:处决犯人。死囚被公审、游街,然后带到“六公里”枪决。“六公里”是当地老刑场的代名词。
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,鲜有人想到有一个危险的杀手将在6年后再次举刀。
那时白银市破大案的人手吃紧。全市警力总共才200多人。“小白鞋”案两年前的1986年,白银市刚刚恢复建制,同年重新组建的公安局,相当部分警力来自大企业的保卫科。
他们面对着茫茫人海。与同级的其他城市相比,白银市人口流动汹涌,有来自全国三十一省的人。一位退休多年的办案警察告诉我们,高承勇的作案方式是“独狼式流窜作战,随机作案,和被害人没有因果关系”。
他是这个城市的居民,恶邻,擦肩而过而无人辨识的凶手。一位警察提到,有次他在保安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进居民楼作案,而附近街道停了一排办案的警车。
高承勇捅出第二刀时,白银市经历了建国后最大的干旱,1994年8月至1995年7月,近25万人吃粮发生困难,其中无自救能力的达13.2万人。
白银市供电局单身宿舍,年仅19岁的石某在此遇害。
当高承勇开启1998年的连环杀戮时,白银市警界刚经历了人事震荡。1997年11月13日,原白银市公安局长翟某因非法倒卖黄金被开除公职,判处有期徒刑7年。1998年当地刑事案件频仍,大量职工下岗,产生了严重的社会问题。
有两次作案,高承勇侥幸逃脱。这两次都是遇害者家属因事推迟回家,导致遇害者孤身一人。
1998年起,杀人狂成为白银警察的心病。
原白银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国孝,1988年接手高承勇犯下的第一桩命案。直到1998年,命案迭出时,办案警察的压力陡然加大。特别是高承勇犯下第五起案子后,这些案子和之前的案子并案,导致警察超负荷运转。有的警察半夜醒来,脑海中仍盘旋着破案的事。
有的遇害者家属多次跑到公安局,询问什么时间能破案。
压力重重,但办案警察的待遇低廉。从上世纪80年代至2000年,一个警察的夜班补贴是6角。
很多警察病了。原白银市公安局副局长张国孝积劳成疾,56岁离世。同样早逝的还有警察刘某。
而他又来了。
2002年2月9日,高承勇在陶乐春宾馆最后一次犯案。
追捕
“有人杀我了,长头发。”2001年,白银市水川路28岁的女护士张某在家中被高承勇杀害。濒死时,她在给丈夫的电话中说了这样一句话。
1998、2001年,高承勇曾在白银水川路作案两起。
而三年前的1998年,是高承勇作案最多的一年。
1月16日,杀。1月19日,杀。7月30日,杀。11月30日,杀。
警方始终保持着“内紧外松”的政策,绝少关于此案的正式文件对外流传。
但白银的脉搏被改变。市民晚上不敢外出,学生提前上晚自习。女人和小孩外出需要人接送。那年,侥幸生还的余秀兰听邻居议论纷纷,提到“变态杀手”。
谣言四起。红衣服和杀戮联系到了一起。红色是那时候的流行色。
厕所遇险当天,余秀兰穿一件流行的棕红色夹克,头发向后束着。警察找到她,带她去指认嫌疑人。为避免引起注意,警察叮嘱她把头发剪成短发。
三名警察与她一起,在白银市的大街小巷穿梭。正是寒冬,城市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霾中。入夜时分,大什字周边,羊肉串的味道和舞厅的声音混杂在一起。
上世纪90年代起,白银市舞厅增多,在网络时代之前,成为白银市最大的娱乐方式。各厂职工下班后涌向舞厅。附近农民干完农活,有的男人用摩托车载着妻子来舞厅跳舞。
循着霓虹灯,他们带枪进了一些主要的舞厅,在旋转的魔球灯下努力辨认凶杀,但没有收获。
90年代无比热闹的舞厅。高承勇在这里跳舞时被人捅伤。如今舞厅早已荒废,被工厂用作仓库。
警察又带着余秀兰来到市中心最大的金鱼公园,寻找嫌犯的隐匿之地。那时的金鱼公园还收费,一人五角,因此鲜有市民进入。风吹来时,空气中飘来呛鼻的味道。寒冬到来,来公园的人更少。
在金鱼公园内,他们循着土路爬上公园山。在这座不高的山丘上,当年修建有防空洞。有可能成为嫌犯的藏身之处。
公园内沙枣树和杨树的叶子掉了。山上的杂草不高,都已枯干。
他们满山寻觅,一无所获。
此后,那个恐怖的清晨成为余秀兰悬着的心事。
警察全城搜捕,没有收获。那时,警方办案主要工具是自行车。他们有时骑自行车30公里去找线索。
从1998年至2004年,当地警方收集了多达10万份指纹。在白银市,有一百多人的指纹没有收集到。他们有的外出,有的犯案外逃。警方也来到高承勇所在的青城镇收集指纹,但高承勇“漏网”。
有次案发后,两只警犬被带到现场。它们嗅到特殊味道后朝前奔去,警察在后面追赶。它们跑了一段路程,到达一座公交车站时停住了。由于城市的严重污染,各种味道交错,嗅源被破坏了,警犬无法再找到线索。
而杀戮还将持续很久。
1998年11月30日,白银公司女职工崔金萍在家中被高承勇杀害。
2016年9月6日,女工崔金萍当初被害时的案发现场。
崔金萍之死是余秀兰噩梦中的一幕。两家是邻居。
遇害前几天,崔金萍在平房附近倒垃圾,遇上了余秀兰。两人在平房外的空地上寒暄了一会。
然而,崔金萍没有余秀兰那样的好运。那次见面成了永诀。
11月30日那天上午,他来了。
(注:应受访者要求,部分人名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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